年轻人宁送外卖不进工厂,企业家们正在抱怨他们自己创造的问题

全国人大代表、小康集团董事长张兴海于两会提出《关于鼓励和政策支持年轻人争当产业工人的建议》,指外卖、电商、网络直播等行业吸引大量年轻人就业,令他们不愿意去工厂,导致产业工人空心化现象愈加突出。

“建议年轻人多进工厂,少送外卖”的话题在微博登上热搜第一,话题阅读量超过5亿。张兴海要求政府、社会、企业等各方面共同努力,鼓励和政策支持年轻人争当产业工人,却忽略了制造业工人基本工资低、工作时间长、工作强度高的现实,在制造业智能升级浪潮下,工人更进一步被排挤,而这些问题正是企业家自身造成的。

产业工人的流失和缺口

张兴海提到,2020年中国制造业人才缺口达2200万左右,近五年,平均每年有150万劳动力离开制造业。工人涌入新兴服务业,使快递从业人数2019年突破1000万人,餐饮外卖员总数则突破700万人。疫情其间,劳动力产业间的移动加剧。张引述的数据称,2020年疫情期间两个月内新增骑手58万人,其中40%之前是产业工人。

图片来源:humphery / Shutterstock.com

多年来,不少工厂都抱怨用工短缺,不过以往工厂集中的多是技术工人的招聘问题,现在则是连一线工人都有缺口,难怪企业家的代表会这么紧张。去年,《中国青年报》向全国职业院校学生发放的调查问卷显示,超过六成受访职校毕业生不会选择进入工厂、工地、车间等一线基层岗位。各种原因当中,不满工人生活枯燥单一占比最高(61.9%),对工作前景不看好则排第二(61.04%),还有是觉得工作环境差(52.87%),工资低(40.01%)等。

张兴海的建议

指出现象后,张兴海对其原因的理解却大有问题:“制造业给人的印象是工作强度大、工作环境差、工作不体面等。如今工人主要以90后、00后年轻人为主,他们生长在中国经济腾飞的时代,生活条件和受教育程度更高,思想更自由,活得更自我,不愿意待在工厂里。”

注意,这里说的是对制造业的“印象”。事实上,张根本不认为有这个问题。他说,“产业互联网下,现在的制造业早已今非昔比,工作环境及收入已有明显提高”。因此,政府应该要“不断改善制造业就业环境,营造更佳的舆论环境,使全社会进一步关注、支持制造业,吸引、鼓励更多人才和有志青年投身制造业高质量发展。”换言之,问题出在人们的印象不准确。

张董事长还认为给工人的物质鼓励不能由企业出。他要求政府“给企业送政策、送资金、送产业工人,比如提供新员工就业补贴,对参与订单式生产的临时用工给予一定的收入补贴及保险补贴;对战略性新兴产业和传统产业实施差异化人才政策支持等”。

言下之意:企业已经改善了情况,请政府引导好舆论,准备好工人,以及给钱让我们安抚工人。

工人的真实处境

究竟“收入已有明显提高”是否属实?中国人民大学应用经济学院去年发表的一份《平台就业的生成机理、风险点及对策分析主报告》,提出了相反的意见。报告指,“在疫情冲击、原材料价格上涨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,一些制造业企业步履维艰。尽管雇佣人数没有明显下降,工资却较2019年普遍急降1/4,至2021年上半年,这一状况仍无好转。工资的持续低迷和隐蔽性失业,加剧了工厂员工的流失”。这份报告的调查结果显示,67.7%受访工人表示离职的原因是工资不高、37.7%人嫌活累,其后是淡季活少、时间不自由等问题。

不少制造业工人的基本工资都被厂方订得很低,工人如果不加班,每月工资扣除大城市的租金、日常饮食等开销已所剩无几。工人要赚到额外收入,几乎都是依靠大量的加班劳动。最近,一篇关于国内电子厂普工的文章提到,“基本工资其实也就2200-2400(元)样子,一个月五六千看起来还行,其实一个月休一两天,天天上班12小时,还是两班倒大夜班,周六周日上班12小时还扣一小时”。

当工厂处于旺季,工人要整个月接近全天候劳动,透支健康来换取额外的收入;但当工厂没有订单,又或处于淡季,工人则要面临生存困境,甚至直接被裁。对这样的工作条件(特别是疫情后极不稳定的订单)的不满,也是工人离开制造业的重要原因。

不少工厂为了解决招工难而使用的劳务外包,也是问题的一部分。以往,制造业企业曾广泛利用人力资源公司招聘劳务派遣工。2014年颁布《劳务派遣暂行规定》后,企业又玩起劳务外包的新花样。透过直接将工厂的某个生产环节,如包装、质量检验等承包给人力资源公司,工厂绕过法律监管,降低用工成本,同时甩脱为工人缴纳社保、提供劳动保障和福利的企业责任。

现在,连一些人力资源公司都感受到缺工的严重性。其中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在企业座谈会上表示,“大家以前都习惯了大进大出,需要人的时候就拼命招,不需要人的时候就无情地把工人淘汰掉,根本不关心他们未来的职业发展。对这样的企业,员工当然是没有忠诚度可言的。" 姑勿论发言是否真心,这位董事长明言缺工是企业自找︰“我们除了要想办法拓展招聘渠道以外,更重要的是,要想办法如何去改善员工的工作环境,帮助员工学习成长,包括后勤保障、人文关怀"。

制造业今非昔比的是什么?

张兴海所谓的制造业“今非昔比”,并非工人的待遇有实质性的提高,而是说愈来愈多工厂变得更机械化和智能化。一位小康股份管理层人士接受采访时便证实,小康股份几年前在重庆两江新区投建的工厂有1000余台智能机器人,涂胶、装配等人工操作的工序环节已被智能机器人取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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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制造业智能升级浪潮下,资本不断提升生产力的过程正在排挤和分化工人。一方面,企业需要更高技能要求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(所谓收入和工作环境有所改善大概是针对这些人);另一方面,低技术工人对企业的重要性更低,企业愿意给这些工人支付的工资也相对愈来愈低。小康股份的财报显示,生产工人的占比近年来有所下滑。 2020年公司母公司和主要子公司职工数量合计为13238人,生产人员8654人,占比约65%;公司刚上市的2016年,其在职职工总数为9435人,生产人员为6448人,占比约68%。

可以说,张兴海这位企业家是在抱怨他所代表的资本自身创造出来的问题。资本累积一方面排挤劳动力、分解工人的技术,另一方面又不满工人转到其他行业。为了缓解这个矛盾,它还要拿税收来作为留住工人的补贴。

工人的愤怒涌现,工会将行动起来吗?

张兴海真正的问题是将招工难怪在工人头上,完全撇清企业的责任。这种言论已激起了大量青年工人的不满。然而,理应代表工人的工会对这些工人的感受毫不敏感,没有争取改变工人的不利处境。

事实上,当企业购买一批又一批的机器替换工人,工会应该要求它们为工人提供技能再培训,阻止他们逐步解雇工人。当工厂压低工人的工资,订立不合理的规章制度,工会应该提出反对,并与一线工人商讨,与企业展开谈判。到了工人加入新的平台经济,工会也应该将其组织起来,搜集工人面临的新问题。然而,工会在这些事情上都近乎缺席,没有起到团结工人争取权利的作用。

根据中国劳工通讯数年跟工会职员的对谈,官方工会仍然依靠企业组建工会,而非亲自组织工人。这套做法在提升工人的权利上已被经验证明收效甚微。不但一些私营企业拒绝建会,排斥工会介入。企业就算愿意建会,工会的涵盖范围也很难落实到不同地区或分公司,令工人得不到有效保障。工人将矛头指向企业家的同时,代表工人的官方工会也不是无辜的。工会应该主动行动起来,回应工人的不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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