蛋壳公寓员工:北漂劳动者走上讨薪之路,工会在哪里?
2021年01月15日长租公寓运营商蛋壳公寓暴雷事件从去年10月末冒出苗头,到11月蔓延全国,蛋壳公寓相关话题多次登上新浪微博热搜榜,而“#蛋壳公寓拖欠员工工资#”是唯一一个与劳工权益相关的。
蛋壳公寓背后的实体是紫梧桐(北京)资产管理有限公司,2020年一月在美国上市,运营公寓数量达41.9万间。当如此规模的公司资金链断裂,牵连出的是数量庞大的劳动者,及各类劳动关系常年存在的问题。
在租客的权益保护迎来转机的当下,蛋壳的员工,以及无数为蛋壳提供外包服务的维修员、保洁员,仍被拖欠数月工资,他们维权之路的转折点又在哪里?
住在蛋壳公寓里的蛋壳员工
张涛(化名)是紫梧桐(北京)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的直聘员工,他已经在蛋壳公寓的现场交付部工作了两年,同时,他的住房合同也是和紫梧桐签订的。去年11月,他刚交了下一季度的房租,可还没到起租日就被房东赶了出来。蛋壳公寓无法向业主支付租金,导致房东和租客的冲突事件数不胜数,不过住在蛋壳公寓,同时还为蛋壳公寓工作的张涛成了双重受害者。
每月10号是蛋壳发工资的日子,但11月10号这天,员工们并没有拿到10月份的薪水,而是在公司会议上被口头通知,工资发放将无限期延后。员工们在12月陆续离职,被拖欠两个月的工资算下来,在人均一万五到两万之间。“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是很大一笔数字,”老家在西安的紫梧桐员工周婧(化名)道出了北漂劳动者的艰辛,“我们情况不比租户好到哪里去,而且因我们员工较少,所以只是自己发声,并没有得到广大社会的关注。”
据天眼查显示,紫梧桐公司的参保人数为2097人,以此估算,蛋壳公寓拖欠直聘员工的工资已至少达到3000万元的庞大数量。面对波及人数如此之多的欠薪,员工们自己组织起来,建了一个员工讨薪的微信群,人数达到了微信群人数的上限500人。他们每日前往公司咨询人事和上级领导,但得到的回复都是暂时没有任何消息。张涛告诉中国劳工通讯:“我们所有员工已经正常进行劳动仲裁,但是仲裁的(等待)时间非常长,而且离职时公司要求我们签订已经发放完薪资的不平等条约。”当劳动者已经在公司以及仲裁部门之间焦头烂额时,警察亦找到微信群群主,要求其解散微信群。
“(蛋壳员工)现在基本都是靠家人、信用卡、网贷过着生活。不少同事房贷、车贷逾期,已收到银行的通告。要找新的工作,也要等到跨年后,到时候逾期的恐怕更多。也有同事实在顶不住压力,回了老家。”虽然张涛描述的是蛋壳员工的近期生活,但这仿佛也是2020年中国劳工在新冠疫情下的缩影——企业经营出现状况、员工收入锐减甚至被辞退、贷款难以偿还、无奈离开城市回老家……
在接受采访的两天后,周婧离开了北京,回到西安老家等消息。离开当天,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段自己途经天安门的视频,以此纪念自己四年的北漂生涯。张涛则没有离开的打算,他觉得虽然公司仍在推诿,但事件发酵成今天这样,公司应该耗不了多久,会有处理办法。
欠薪、不实“离职证明”、0元的申报税款
蛋壳触及法律边界的行为并不止是拖欠工资,在公司欠薪、员工讨薪这来来回回的两个月中,蛋壳每打一次擦边球,劳动者的权益保障就又后退了一步。
这中间,首当其冲的便是员工们口中的“不平等条约”,一份员工在离职时必须签署的书面文件。中国劳工通讯要来了这份“蛋壳公寓离职证明”,从文件内容可看到,这无疑是蛋壳撇清自己雇主责任的手段:首先,它确认了员工的离职日期,明确结束了劳动关系;其次,它要求员工确认,离职日期前的所有薪资已结算完毕;最后,也是兜底的一项,就是禁止员工此后向公司主张任何权利。
离职前,员工必须签订“蛋壳公寓离职证明存根”。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内容如此不合理的离职证明,没有收到工资的蛋壳员工为何会签署呢?
张涛表示,不签这份“离职证明”,蛋壳公寓就不给员工做“社保减员”。社保减员本是解除或终止劳动合同后,用人单位须为劳动者办理的社会保险关系转移手续,已拖欠工资、欠缴社保的蛋壳公寓却以此要挟离职员工。这就意味着员工若是不签署该份证明,自己的社会保险就仍挂在蛋壳公司,不能入职新公司,也无法把社保转成可以自己缴纳的个人账户,只能任由社保处在欠缴状态。可是,社保停缴后,参保人员将无法再享受医疗报销待遇,如果停缴时间达到3个月,那么一般需要重新连续缴纳社保满6个月时间后,才可以恢复医疗保障,这对于已经失掉工作、生活没有着落的蛋壳员工来说,已经成了无法承受的风险——无奈之下,员工均签了这份“离职证明”。
正式离职后,蛋壳公寓依旧没有对薪资发放给出正面回应。员工们渐渐把要回工资的希望寄托在劳动仲裁上,可是在静待仲裁结果之时,他们却发现公司依然申报了11月份员工的个人所得税,只是“收入”和“已申报税额”两项均为零。有的员工认为,公司在员工11月份收入这里填上零,是想彻底赖掉这笔工资,加之签订了“薪资已结算完毕”的白纸黑字,要回工资更显得希望渺茫。
蛋壳为员工申报的11月份税款。91110101327313607G为紫梧桐公司的纳税人识别号及统一社会信用代码。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滞后于劳动仲裁的工会
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》,相关部门做出裁定的时间可长达60天。这样算来,蛋壳员工们的劳动仲裁,很可能在春节过年之前都无法得到结果。年关将至,员工的生活如何解决?此时此刻,他们又是否有劳动仲裁以外的途径来解决工资问题?带着这样的疑问,中国劳工通讯联络了紫梧桐公司注册地的北京市东城区总工会。
接听电话的是设置在工会法律服务中心下面的劳动争议调解中心,接听电话的工作人员表示,蛋壳公寓暴雷后,监察、仲裁在内的劳动部分一直驻守企业,给员工进行释法、释疑,回应员工的诉求;而工会和仲裁机关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、始终关心仲裁仲裁结果。可具体到工会为蛋壳员工的讨薪做了什么,工会工作人员则表示:“他们(蛋壳员工)现在不已经进入到仲裁程序了吗?走完审理程序、等待仲裁结果不就完了吗?”
如此看来,当蛋壳的劳动纠纷进入仲裁程序,工会便觉得自己无事可做,一切纠纷的审理、劳动者诉求的回应都成了仲裁部门的任务。那劳动争议调解中心的本职——劳资调解,工会又是否有落实呢?
“目前,可能(工会)更多是做职工的解释和安抚工作。我们调解一定要有一个调解结果,那后续的问题就来了——谁来履行?怎么履行?一定得是政府职能部门再去督办这些事。”在该位工会工作人员看来,现在并非工会介入调解的成熟时机,因为无论是破产清算还是有人接盘,只有等政府职能部门确定了蛋壳暴雷的后续处理,蛋壳员工的权益处理才能落实。
企业出现侵犯职工劳动权益的现象,工会提出意见调解处理——这本是《工会法》第二十一条对工会权利与义务作出的规定。如果东城区总工会日常的工作模式真的如电话中这位工作人员所说,工会介入任何纠纷都要等到政府职能部门之后,永远以滞后于劳动仲裁的角色处理问题,工会可以做的工作似乎也只剩下解释和安抚员工。工会的存在本是让劳资纠纷进入法律程序前可以有前置的处理,但类似东城区总工会这样站在一旁“袖手旁观”,法律途径就成了劳动者手上唯一一张牌,劳动者的胜算大大降低。以“服务职工、依法维权、促进和谐”为工作理念是北京市的工会组织,但在职工真的需要服务时退后一步、让政府、仲裁先行的依旧是工会。
在遭遇21世纪以来创纪录寒潮的北京,如果连担任劳动者“娘家人”的工会都不能给予劳动者切实的帮助,那这班无家可归、工资发放遥遥无期的的蛋壳员工,感受到的寒冷无疑更加刺骨。北京,作为吸纳了数以百万计北漂劳动者的大都市,如果连代表工人利益的工会也没能站出来,在劳动者权益受损时带领他们维权,更多劳动者只能在个人奋斗无法获得应有报酬、劳动权益无法保障之际,和蛋壳员工周婧一样,别无选择地,带着声明放弃所有权利的“离职证明”以及对劳动制度的失落离开首都。